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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王奶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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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被严密的树林掩藏着的村庄,在黑夜的帷幕慢慢褪色的时候显得分外地静,静的失去了生气,即使是红火的年关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热闹。一条灰白色的水泥马路向蛇一般一头扎进树林并穿过树林僵硬的瘫躺在村子中。此时树林光线昏暗,反而使得这马路就像老女人脸上涂得厚厚的粉一样煞白,显得很不自然。路上,一个女人——一个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步行晨练,她不是跑步,也不是疾走,而是佝偻着身子握着拐杖艰难而且蹒跚的挪动着。微风拂动她头上稀疏的白发,像孤坟上的野草乱七八糟的插栽在干瘪的脑袋上,然后垂下来,企图遮盖因为满是皱纹把个五官挤拼成一团的黑脸以及她无牙而干瘪的嘴。深陷的嘴唇显得下巴伸的老长。她气喘吁吁,像一个不久于人世般有气无力。走的累了,便随意坐在此时还门窗紧闭的人家屋檐下,伸伸腿,用黝黑而且干裂的小拳头敲击着如柴般的细腿。然后抬起头,昏花的眼睛盯着阴霾的天空。“嗨,年纪大了,走几步就累。”她自言自语,惋惜着因为年迈而垂危的生命。“谁?”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走过来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妇女,这妇女个子不高,头发很时髦的烫得卷卷的披在肩上,脸上涂着粉,看起来应该不是今早涂上去的,一些部位已经被蹭掉了,白一块黑一块的。她也不太懂得描眉,不过还是画上去了,咋一看去还真像两片杂草中爬行着的两条蚯蚓。这人身材圆润,和水桶一个样子。她喊叫一声,然后“滚”到了老太太跟前。“哎哟——”她发出尖细而且拖着声音怪叫一下,接着捂着嘴呵呵地笑着说,“吓了我一跳,王奶啊,这么早你坐在这里干嘛呀?”王奶有气无力的的哼着嗓子说:“当然是我了,年纪大了,睡不着,起来走走,可不像年轻人,睡到中午还不想起。李嫂,你也很早嘛,是不是赌了一个晚上的钱这个时候才离开?”一提到赌钱,李嫂咬牙切齿的说:“就甭提了,他妈的,整个晚上都他妈的倒霉运,一盘都没有回手过。不过,刘四婶也输的精光。”她弯下腰,左手捂住嘴角,把嘴凑近王奶耳边嘀咕着,同时发出呵呵的笑声。“还是在方强辉家赌钱?”王奶似乎有点精神,迷茫昏花的眼睛闪着丝丝光芒。听说刘四婶也输了,心里觉得舒畅。“就是呀,习惯了,好像要赌钱就去他家,他家开着小商店,半夜饿了还可以买点干饼填填肚子。”李嫂高声谈着,口里的唾液四处飞溅。王奶点点头,说:“怎么现在走了呢?”李嫂摇着头说:“不行了,干熬了几个憨夜,现在站都他妈的站不稳,先回家睡会儿。”说完话,她扭动着身子摇摇晃晃的离开了王奶。王奶站起来,突然看见地上有十块钱,于是急忙看看远去的李嫂,然后再用脚踩住钱,假装蹲下拍裤脚上的灰尘,慌忙拾起钱加快步子,瘪嘴上下蠕动着,径直往村东路口方强辉家而去。这下走路的步伐可是相当稳健,而且速度不慢,很快到了方强辉家门口。她站住不动,看着那红色的关闭的木门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挪上去,用耳朵贴近木门听了一下。里面有人,细微却很骚动的像蜜蜂桶一样嘈杂的声音显示里面不是一个,是一堆,很大一堆!她伸手推了推门,门只是掩着,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里面的确是有很多人,他们回头看看进来的王奶,随即又面无表情的转头回去了,好像根本就不曾有人进来一样。这屋里的人围成一圈,像田野里农民们堆起的谷草一般成圈往上摆放,不管男女老少挨在一起,后来的都爬到先到者的身上,以后来者居上的“规定”一层一层往上堆,堆成一个水井模样。直到到达一定的高度——换句话说后来的人爬不上去为止。然后中间留出一个洞,一条电线便从这“人井”洞口伸进去。灯光照着人井底下的一张八仙大桌。王奶用手掰了掰紧挨的人墙,可是无法掰动。于是她丢掉手中被磨得光滑的木杖,使用“铁头功”往里钻。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王奶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把瘦小的身体挤进去了。“王奶呀,这样你都能挤进来,真让人佩服,平时看见你就像差不多要死了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要是唐僧西天取经遇着你有这铁头功,孙猴子被妖怪关进铜钹里还要找什么神仙来来救?干脆叫你去顶几下不就行了么?”一个爬在“人井”洞口的中年人居高临下的看着王奶阴阳怪气的刚说完,在场人顿时一片大笑。王奶斜眼瞅了这人一眼,瘪嘴一扭,不好发火地笑了笑说:“马树伦,你个挨刀的,不懂的尊敬老人。”这人名叫马树伦,是村里游手好闲的无赖,四十几岁了还没有成亲,起初有人帮他说过媒,但对方姑娘一家听说是他,就一口拒绝了。马树伦见她笑了,于是又大声喊:“老奶奶打哈欠——一望无牙(涯)。”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此次大笑却差点撼动了这原本坚固的铜墙铁壁。顶上的人要不是胡乱抓着下面的人的头发,可能人墙就得崩塌。王奶已经对他这话不屑一顾,两眼盯着眼前的八仙桌上面反扣着的饭碗。这村里喜爱赌点钱娱乐,赌法就是用两枚铜钱,坐庄的在桌上旋转铜钱然后用碗盖住,其他人便押“单”或“双”。所谓“单”,就是两枚铜钱在反扣的碗里两个面不一样则为“单”,两面相同则为“双”。现在坐庄的便是方强辉,他左手旋转铜钱,然后用碗盖住,接着两手交叉趴在桌子上,等着人们押注,看他样子,还真像个井底之蛙。“押好离手,快点,快点!”这“青蛙”催促着大家,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其实这赌场,看的人多,赌的人少。王奶伸手从围裙里掏出一个包,一个原本白色而现在已经变成乌黑的的手巾帕做的包,一层一层剥开,露出一小叠一元一元折叠好的钞票,吐口唾沫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数了数有多少钱,然后抽出一张捏紧在手中。“我押单!”她终于把一元钱狠心的放在了桌子上,发着抖缩了回来,不过还是不放心,就伸手飞快的抓起钱犹豫片刻说,“还是押双。”“王奶,你到底想押哪方?一块钱都那么紧张,要是一百块钱放在你面前还不把你吓死啊。”方强辉很不耐烦了。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加上因为被人墙围个水泄不通而闷热得直冒汗珠的脸在灯光下反射着亮光。“一块钱不是钱啊?我想押哪儿你管得着吗?”王奶用手把头上的几根“枯草”向头顶上抹去,白了方强辉一眼,本想再去把钱抓起来又想押“单”,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把心一横,心里念叨:“生死由命了!”“开了!”方强辉一边喊一边揭开碗,说,“单!”在场人顿时又是一片骚动!押对了的吵闹着喊:“快赔钱!快赔钱!”押错方向的口中细碎的骂着:“又输了!真他妈倒霉。”押对了的眉开眼笑。押输了的愁眉苦脸。押“单”的高谈阔论,说什么一听就听出来了。押“双”的唉声叹气责怪自己命不好。其中就包括王奶。“这可是给老头子买药的钱啊,别让我给整没了。”王奶看着手中的皱巴巴的钞票,心里念叨着,犹豫着。“又开始了!”在这么狭窄的小房间里即使是某人的一个呼吸所有的人都能听见的,可是盘踞在“人井”底部的方强辉这只“井底之蛙”却像街上卖老鼠药的小贩那样扯着嗓子高喊,“押定离手,快呀!”王奶这次不像上次那样冒然行动了,她扫视一下,觉得必须慎重,等到人们都下注好了,她才又狠下心把第二张一元钱压在“双”上,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她下注的这一决定不亚于当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又他妈输了!”下好注,正要双手合十却还来不及默念菩萨保佑,方强辉已经揭开了碗,她伸出头认真的看了半天确定又是“单”后,一巴掌拍在额头上骂着,“挨千刀的!怎么总是‘单’?!”她一旁的一个也是满脸皱纹,肤色蜡黄,细眼塌鼻,嘴唇薄薄的老女人嘿嘿的笑了起来,她盯着王奶好一阵子,然后说:“王奶,你这样赌钱是没有用的,要押就押大点。这样才能赢到钱。”这来太太嘴上说着,细眼却随着王奶捏着钱的手转动。她说话很是费力,说的是上气不接下气,毕竟她头顶上顶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还把她压得弯着腰,脖子伸的长长的,像长颈鹿般快伸到八仙桌中央了。“押多大?”王奶似乎相信这人所说的话,急忙问道。“干脆把心一横,押五块!”说出了五块钱这人都觉得冒险多了。“你怎么不下注?”王奶犹豫一会儿,然后问道。这人又是嘿嘿一笑,说:“我输光了,这两天赌运不好,已经输了三十元了,妈的,真可惜!”说着一回头,看见桌子上还有赌客没有捡回去的钱,热心的喊道:“这是你的钱,快捡起来。”极度热心的她慌忙抓起钱,捏紧拳头伸过去依依不舍的把钱放在那人手里。“那现在你没有下注?还站着个位子干什么?”王奶没有看她,只是死死的盯着方强辉的脸,她发现方强辉比以往丑多了,尤其是他赢钱的时候。所以随意问了身边多嘴的老女人一下。“我……你能借我点吗?回去拿来还你。”老女人试着问道。“三娘,你还是回去吧,我三叔催你回家已经几次了,又不赌钱,怎么不走,唧唧哇哇的说什么?”方强辉冷眼看着她。老女人“哼”了一声说:“他在家死就死吧,我没心情理会他。就是他催我我才输光钱的,回去看着他恶心!”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又开始下注了,人们稍稍把“人墙“蠕动了一下,但只在瞬间又凝固起来,还原了原来的“铜墙铁壁”。门又被打开了,又走进一个人,一个打扮艳丽但是面容普通的女孩子,看年纪应该是二十来岁,这女孩子全身新装的样子,上身红色羽绒服,配上一条紫色牛仔裤,脚穿一双长筒靴子。虽然面容普通,但经她精心装饰还是显得美丽动人:两耳皆挂银白色不锈钢吊坠;一双看上去精神饱满的“熊猫眼”;抹得红的发紫的厚嘴唇。她正啃着一只大白萝卜。一进屋看着这铜墙铁壁的“人井”,先是随意丢掉手中的萝卜,两手高举,抓住人墙顶部一个中年人的衣角向上攀岩,双脚在人们的背上蹭了几下,最终没有成功。不过,毕竟是年轻人,不像王奶那么费劲,她改变了做法,两手抓住人墙尽力往两边分开,终于撕开了一条缝隙,然后身子钻进缝隙里去,以肩负赢钱的伟大使命接过别人已经扛累了的人墙。换句话说,她背上开始有人靠在上面,而且一层一层的。“咱们村子真穷,这都叫赌钱?一块五角的丢人现眼。最高能押多少?”她扫视了桌子上已经下注的皱巴巴的钱,有些钱还被揉作一团,看着那只“井底之蛙”问,用的是很不地道的普通话。尖声尖气。“最低一元,最高一百元。”方强辉边转动铜钱边回答。“额(我)能一次押二百吗?”这女孩好像对一百元看的不是很重,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尽是百元的厚厚的钞票故意的在众人眼前数了数。这让一旁的王奶和王奶身侧的老女人惊讶不已。“一次下注二百元,那可是好多呀。”王奶心里羡慕,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女孩子。“就让她押两百的,”刚才说话取笑王奶的马树伦又发话了,“杏花刚打工回来,有的是钱,大场面说不定都见过好多次,你叫她赌这些小钱忍心吗?合适吗?”杏花听得有人夸赞,微笑一下,心里充满得意,不过面部要表现谦虚还真是为难她了,憋的脸一阵抽搐。“你让额(我)押二百嘛?”她还是用阴阳怪气很不地道的普通话说着,还是盯着方强辉,左手轻轻拿着两百元成扇形在脸侧闪着风。“好吧!”方强辉咬了咬牙,总算是答应了。赌钱照常进行着,每一次揭开碗都有不同的议论和咒骂。王奶手中的钱现在只剩几张了,她显得有些紧张,带有几许愤怒。杏花开始连赢了两次,看得在场人即是羡慕又是嫉妒。不过从第三次开始,她输了,输了很多次。现在手中只有四五张百元大钞,而且是紧紧捏在发汗的手中放在胸前,每输一次都要数一数手中还剩多少。“年轻人始终是年轻人,输了那么多钱仍然面不改色,不像王奶,你看她那表情,几乎五官都要聚拢成一堆了。”那马树伦这时又叫了起来,他在最上层,身上没有“负担”,悠闲的评论着每个赌钱的人的表情。“哎哟,你们看吴嫂,手中赢了一大把钱,笑的是嘴都合不上,再看邱二牛,脸上的汗水比他在太阳下干活都多,还一颗一颗的往下滴。”“别吵了,烦死人了!”有人大声喊着,听声音很生气。也没有人像之前取笑王奶一样附和着大笑了,大家心情都不好。“无聊!咱们村里的人太没有素质了,不像城里人,几十岁的人了,叽叽喳喳的没有教养。”杏花不再因为这中年人的夸赞而得意,也不再用什么普通话了,嘟哝着嘴窸窸窣窣的骂着。马树伦见没有人在配合他,于是闭口不说了,他不想自讨没趣。又过了好久,方强辉面前放着不少钱,而且堆得老高。他老伴见此假装板着脸说:“一天就知道赌,不做事情了,现在已经中午了,猪还没有喂呢?”“不赌了,差不多了,”方强辉眼珠转动几下,收起碗站了起来大声说,“不赌了。”“又是‘剪刀腿’,赢了就不赌,”输了钱的念念叨叨,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他真的要收场了,于是咒骂着散场,赢钱的边走边数。——反正每次这样都有不同表情。王奶手捏着乌黑的帕子,这帕子原本已经转行做了王奶的钱包,现在又被打回原形,还做它帕子的工作。她沮丧着呆在原地。杏花头发散乱,左耳上的不锈钢吊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但她似乎已经不在乎这精心打扮的样子了,只是由于输了钱心情忧郁的走出屋外。“还不走吗?”方强辉看着王奶问道。王奶这才四下里寻找自己拐杖,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把这拐杖踢到方强辉家的货柜下,找了半天才找到。她握着拐杖,摇摇晃晃的走出去。还是佝偻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走在这条灰白色的马路上,看她走路的样子,似乎就像一个已经躺在棺材只差没有闭眼的“活”人了。此时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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