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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似虫非虫,似蛊非蛊,扭动时发着咔咔咔咔的声响,像极了木偶戏时听见的那牵线木偶的骨节声儿。
就在司徒峰发问时,黑水般的爬虫已逼近了众人脚下,众人纷纷后退,退着退着,忽听后头咔嚓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见一个护卫僵在那儿,他的脚下没有刀刃冒出,却显然踩中了机关。
就在众人吸气之时,脚下忽然地动山摇!阵道塌出个巨洞,众人脚下踏空,断线风筝般坠入了洞内!
下坠的一瞬,月杀眼疾手快地抓住暮青,落地时,伴着咣当一声巨响,两人竟双双脚下一滑!
随即,一个侍卫带着巫瑾落下,一沾地,两人脚下也打了个滑!
这时,洞口大风呼啸,坠下来的人眼看要砸中巫瑾,电光石火间,月杀和侍卫盘膝运力阻挡,暮青则一把揪住巫瑾就地滚开!
洞底似是铜铁所制,却不寒凉,反倒有些温热。巫瑾也说不清这温热感是来自于洞底还是怀中之人,只觉得洞顶天光如柱,这在洞底翻滚的一刻好似一生里做的一场梦,五采争胜,流漫陆离。
恍惚间,又回到那忍辱泣血的岁月,恍惚间,此刻面前晃过的脸孔也像极了那些肮脏之人。有那么一瞬,他险些将她推离,可怀中柔软的肌骨却逼他留有一分理智,为防洞底暗藏杀机,他被她带着翻滚时紧紧地护着她周身的要害,直到他感觉自己撞上了坡道。
坡道陡得很,巫瑾下意识的用手撑住,不料这一撑,掌下竟油腻腻的,滑溜得很!他失手一滑,竟和暮青又顺着坡滑了回去,与坠下来的其余人撞作了一团!
“嘶!没长眼啊?”司徒峰的手尚未包扎,经不得撞,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管骂的是谁。
巫瑾闷不吭声,稳住身子后便慌忙放开了暮青,天光投来,他低着头,面色看似如常,面具之下却已汗湿。
恰在此时,忽闻洞窟上方传来叫人头皮发麻的骨节声,众人仰头一看,只见数不清的爬虫竟围住了洞口,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下!
这下糟了!阵道上虽然埋有机关,但好歹能站着接招,这洞底滑得很,站都站不稳,如何御敌?
尚无对策,虫群便墨一般的泼了下来,护卫们只得将主子们团团围起,以人为墙,拔剑抽刀,劈砍蜂拥而来的虫群!
洞底太滑,护卫们使力便倒,御敌极难。一时间,噗通声接连传来,一旦有人倒下,虫群便蜂拥而上,几个护卫的双腿眨眼间便臃肿得跟虫巢似的,任刀剑如何刮挑,虫腿上生着的倒钩都死死地将人缠住不放。
这些虫子也不知是何来头,非但虫甲硬得很,被砍之后不流虫液,将人缠住后还不蜇不咬,只是把人裹得跟虫窝似的,直到人动弹不得。
也就片刻工夫,就有三四个护卫被虫群缠住,其中便有一名神甲侍卫。因见虫群暂无大害,这侍卫便按捺住了动用独门兵刃解围的冲动,任虫群缠着,且观事态。
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镇定自若。
司徒峰身在内圈儿,看着护卫们身上臃肿的虫群,发疯似的问道:“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地方?什么鬼味儿?!”
“火油味儿。”藤泽道。
“烤肉味儿。”暮青补充道。
藤泽看向暮青,眼里仍有灼亮的神采,“木兄,我们在第七阵!”
换言之,在刚刚大阵瘫痪的时机里,他们越过了五阵!
千机阵共有九阵,他们竟避过了半数杀阵,且不说这能救下多少护卫的性命,只在出阵的时间上,他们就占了大便宜!难怪此刻身陷险境,藤泽依然心潮激越。
暮青道:“看来藤县祭知道此阵的情形。”
“这些东西非虫非蛊,而是木制的机关虫,久泡于火油之中,一个火星儿就能点着!木兄方才所言极是,我们的确有麻烦了。”藤泽仰头望向洞口,速速说道,“天选大阵的守阵人中有一脉能造鸟兽,或木或铁,外形惟妙惟肖,内里机关暗藏。此为火阵,阵道上有只机关蜈蚣守阵,火石为甲,刀刃为足,兼有尾镰,甚是棘手。”
“……机关兽?”暮青也仰头望向洞口,竟在刀剑声和骨节儿声里清晰的听见了阵道远处传来的异响,那声音似抽刀,又似磨刀,听得人毛骨悚然。
司徒峰虽然受了伤,但耳力尚存,听见洞顶的声音,不由骂道:“杀人还管挖坑,那王八羔子这么厚道,老子见了他,非得好好谢谢他不可!”
“你错了,这不是坑,而是一口铁锅。此坑四壁铸铁,底部有陡坡,根本就是一口精心锻造的大锅。”暮青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纠正道。
“……”锅?!
闻者却无不震惊,连巫瑾都愣了愣,回想起方才撞到坡道时那陡滑之感,再一思量这铁窟的形态,可不有此可能?
“我们乃锅中之肉,虫群乃烹肉之柴,至于烹肉之油,我想锅底原本是没有油的,烹的肉多了也就有了油。”暮青看向司徒峰,一本正经地问道,“难道司徒公子没感觉到身下温热吗?这铁窟中有股子烧烤味儿,想来在此之前,有人刚被此锅烹过。现在轮到我们了,肉已下锅,柴已添好,就差火了,那火正在赶来的途中。”
“……怎么?那些守阵人还、还吃人不成?”司徒峰的脸色白了一分,说话头一回舌头打了结儿。
“那倒不会,这些机关虫泡的是火油又不是菜油,人是不会吃火油烹的肉的,不过……狗就不一定了。”暮青正儿八经地分析道。
“木兄……”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见司徒峰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藤泽竟有些想笑。
他敢保证,木兆吉绝对是故意的,他应该是为了报方才那一言之仇吧?
“咳!木兄,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在机关蜈蚣入洞前想办法上去。”藤泽咳了一声,提醒暮青。
“怎么上去?”暮青盘膝坐在铁窟中央,问这话时又一副纳凉之态。
此洞颇深,四壁上满是油渍,想借轻功踏壁而出简直是天方夜谭。此刻,下有机关虫群蜂拥纠缠,上有机关蜈蚣步步逼近,他们除了凭借人多的优势搭人梯出去不可能再有他法。
暮青不信藤泽连这个法子都想不到,可他不说,却来问她,这就耐人寻味了。
搭人梯当然简单,难的是谁在下面。
就洞高而言,少说要六七人成梯,不说上去之后有没有时间再倒挂回来救搭梯之人,即便有,在搭梯之时,虫群必定蜂拥而上,届时护卫们无法反抗,位于下方的人一定会被虫群吞噬,一旦倒下,出去的人将很难再将他们救上来。
按同盟协议,搭梯之力要由藤泽和司徒峰的人出,那么一旦这些人救不上去,这个损失对藤泽而言将是难以承受的,所以他才向她问策,他问的根本不是出去之策,而是借问出去之策来探问她的心迹。
暮青心知肚明,故而装傻充愣。
藤泽见了,心知暮青已看穿了他的盘算,于是长叹一声,说道:“木兄,杀机迫在眉睫,容不得你我二人打机锋了,在下就明言吧!要出去只能搭人梯,你我有盟约在前,可终究各为其主,如若皆由我与司徒兄的人搭梯,出此火阵,我们怕要损失过半,此等损失恕在下难以承受。木兄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拖延下去的后果,故而在下厚颜提议,我们各自点选两名护卫搭梯,谁上谁下,划拳来定,如何?”
巫瑾闻言看向暮青,让她抛下侍卫偷生只怕很难,但藤泽此前之所以放心与她结盟,是因为他人多势众,即便看不透她,也可以控制局势。可她这一路上锋芒毕露的,倘若藤泽势力大损,只怕很难再那么放心她,这盟可就结不下去了,所以眼下她恐怕要适当让步。
“主子!”月杀趁着剑气扫开虫群的工夫回头瞥了暮青一眼,阵道上的声响越发近了,再耗下去就来不及了。
月杀给先前负责探路的那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二人点了点头,显然打算如若暮青不肯决断,就将她强行带离。
就在这时,暮青忽然问道:“上去之后,洞口可会关上?”
“不会。”
“何时会关?”
“不太清楚,当年,神官大人一行与那机关蜈蚣鏖战数百回合,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出阵。”
这话说得隐晦,实际上就是神官抛下洞中的护卫离开了。
想来这洞是要留着给机关蜈蚣的,蜈蚣不入洞就不会关上。
“好!就这么办!”暮青略作思量,竟然点了头。
藤泽松了口气,他的护卫首领和司徒峰早就选定了搭梯之人,就等暮青的护卫了。
说要划拳定次序,可眼下根本没那时间,这洞窟是口大锅,锅底油滑得很,虫群被护卫们的刀风剑气扫出,撞上锅壁便会顺势滑回,棘手得很,一名神甲侍卫干脆盘膝坐下,喊道:“划个屁!主子要紧,速速上来!”
话音未落,另一名神甲侍卫已飞身而上,叠坐于他的肩头!
虫群疯了似的朝两名侍卫爬去,几息间便将一人吞噬,铜铁锻制、满是倒钩的虫腿刺进裸露的皮肤里,那侍卫的手背和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暮青两眼发红,月杀一把将她按住,对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们道:“还在磨蹭?!”
藤泽的两名护卫之一便是那个在刀阵中被选出来断后的人,他逃过了刀阵,却未逃过火阵,心中已然看破了生死,知道即便又逃过这一回,下回仍然是他,于是二话不说飞身而上,叠坐在了神甲侍卫的肩头。
他一叠好,另一名护卫也只好飞身而上,最终由司徒峰的两名护卫居于人梯最上首,六人一搭好,藤泽便道一声:“走!”
众人各自带着之前被虫群裹住的同伴飞身而起,踏着六名护卫的肩背向洞口掠去!
暮青看向那两名已被虫群吞噬的侍卫,说道:“暂且忍耐!等我救你们出去!”
三人已眨不动眼,咧嘴笑时,皮肉被铁钩撕扯着,一口白牙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风从洞顶上灌来,血腥气刺得人眼眶发疼,暮青道:“等我!”
“走!”月杀握住暮青的手臂就提气而起,踏背而去。
两名侍卫仰头目送着暮青拥抱长空,底下那名侍卫闭上眼,故作无力地晃了晃,随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这一倒,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纷纷跌下,人梯轰然倒塌——若不如此,待上头的人倒挂下来,少说能救三四人上去,人梯上头的可都是藤泽和司徒峰的人,这些人是主子的绊脚石,与其叫他们被救上去,不如留下来陪他们一起做锅中烤肉!
洞口,藤泽见暮青上来,刚想命人回救人梯上的护卫,一回头就见人梯塌了,心中顿时一惊!
司徒峰骂道:“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藤泽看向暮青,却见暮青一上来,目光就盯住了前方。
前方,一只巨大的红头蜈蚣已过了弯道。这蜈蚣之貌果真如藤泽所言,火石为甲,刀刃为足,乍一看,似怪石嶙峋的山丘成了精,正在荒芜的古道上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的身子几乎塞满了阵道,足刀在阵道上扎进拔出,漫天黄尘里,尾部的黑镰敲打着背上耸起的火石,火花飞溅,若昏昏天地中绚烂的烟火。
机关兽,这仅存于想象中的古代机械造物,如此壮美,却没有激起暮青对那精通机关术的高人的一丝敬意,她的眸底只有寒意。
当初,暹兰大帝陵寝内的机关是为了择选大智大勇之人继承神甲,这千机阵中的机关却透着股杀人取乐的意味,刀阵也好,火阵也罢,无不步步相逼,叫人仓惶胆寒、计枯力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此等恶阵,不闹何为?
“你们三个!”暮青身后仅剩六名侍卫,她点了月杀和两名身形精瘦的侍卫,说道,“听我吩咐,剩下的人原地保护先生。”
巫瑾一惊,“你这是要……”
话没说完,藤泽便插嘴问道:“怎么?木兄不打算走?”
“要走你们走!”暮青未跟藤泽借人,她只把月杀三人招来身边,说道,“我不通晓机关术,但你们无需被那机关蜈蚣给唬住。机关兽并不神秘,它的本质就是能够运动的机械兽,而机械运动的本质是物体位置的移动,那就逃不过空间、结构和力学!我无法详说,你们需要相信我,待会儿按我的吩咐行事!”
暮青和月杀并肩作战过多次,与侍卫们合作却是头一遭,故而多此一言。
侍卫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却没人不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想让那机关蜈蚣停住?”巫瑾听多了暮青的新鲜词儿,虽不解那些词的出处,倒也能猜出其意。
“不,我想宰了它!”暮青给了巫瑾一个莫要担心的眼神,而后便率侍卫朝那机关蜈蚣走去,日头在那病恹恹的背影上蒙上一层辉光,叫人看得发怔。
洞窟前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巫瑾忘了劝阻,藤泽也失了应有的决断,竟没命护卫驰援。
倒是司徒峰冷哼道:“不自量力!破了回刀阵就忘了自己不懂武艺了。”
藤泽惊醒过来,这才想起暮青不懂武艺,于是急忙喝止,“木兄!不可……”
鲁莽二字尚未冲口而出,就见暮青拔腿向那机关蜈蚣冲去!
那机关蜈蚣高似山丘,光足刀就有一人多高,人在足刀面前形同面对铡刀,且那铡刀不是一把,而是数百把,堪称刀林!可暮青竟在铡刀三尺前急停仰倒,身子擦着阵道,顺势滑入了刀林之中!
月杀率两名侍卫紧随其后,眨眼间也钻入了机关蜈蚣的腹下,只给阵道上留下了几溜黄尘。
巫瑾的心揪了起来,却穷其目力也难以看得清蜈蚣腹下的情形。
而机关蜈蚣的腹下,暮青眼前同样蒙着黄沙。这蜈蚣行路如同移山,数百足刀在阵道上扎入拔出,腹下飞石扬尘,被刀风一刮,沙尘暴般,连擦身而过的足刀都只能看见个影子。
月杀三人紧紧地将暮青护住,生怕她有个闪失。
暮青道:“不必紧张,这蜈蚣有弱点,它的致命弱点在于体型,体型越大,承重越要紧,击毁它的承重点,我们就能废了它!”
“承重点?”月杀扫了眼四周,“在何处?”
暮青也在扫视四周,她记得飞出洞窟时曾在空中俯瞰过这条蜈蚣,它身长数丈,动若灵蛇,身上一定有条脊骨,不然不足以事先如此灵活的行动。因其背上遍是火石,故而除了脊骨,承重还应该落在腹下的足刀上,当它扭动时,脊骨转点下的足刀应该承重最大。
当它扭动时……
暮青的目光在机关蜈蚣的腹下睃着,蜈蚣仍然在前行着,她必须得让它停在洞窟前。正因为时间不多,而对付这蜈蚣又需要配合默契,所以她才没有差使藤泽和司徒峰的人,此事不容有失,只能亲力亲为!
眼前刀影重重,飞沙莽莽,暮青适应起来竟没耗多少时辰,侍卫们紧紧地围在她身边,谁也没有催促,只是防备着擦身而过的刀足和飞沙走石。
月杀扬剑扫开一颗斗大的石子儿,暮青听见铿的一声,耳中几乎能分辨出那铿声起于何方、落于何方。她循声望去,见那飞石将滚滚黄尘砸出个洞来,洞的那一边,蜈蚣的那半边刀足清晰可见。
“就是这样!”暮青忽然大声道,“朝对面击石!对面!后方!越远越好!”
月杀和侍卫们也不问缘由,立即从命行事,一时间,石破黄风之声从机关蜈蚣的腹下频频传出,巫瑾和藤泽等人不知内情,只闻数声后,蜈蚣的腹下忽然传出暮青的大喊声!
“那儿!”暮青喊话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出!
“主子!”月杀的惊声从身后传来,暮青却未缓速,她的目光在漫漫黄尘中胜似星子,一瞬不错地盯着阵道那边。
阵道那边,几把足刀插在地上,其中一把在将拔未拔的一瞬稍稍倾斜,地面的黄土裂了道半寸长的缝儿。
暮青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手敏捷的妙处,阵道之中暗风四伏,她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风的来去之处,听见石子儿射来的微响,看见足刀从她面前擦过的轨迹……当她在阵道那边的足刀面前停下时,她仰头望去,见足刀迈起时与蜈蚣下腹的接缝儿一显!
就是这儿!
暮青目光一定,解剖刀贴着掌心滑入指间,抬手就朝那接缝儿掷去!
这机关蜈蚣的足刀有一人高,那接缝更在暮青头顶三尺之高,且眨眼间就要隐去,这一掷犹如雷霆万钧,只听咔的一声,足刀被卡在阵道中,被蜈蚣沉重的身子拖出,将地面斩出一道深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