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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县祭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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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青心如明镜,此人赐教是假,试探才是真,他是看她审了一场案子,仍然摸不透她的深浅,故而明着来问了。

“一开始,我问那二人可是嫌犯,张大年点头说:‘小人是张大年。’而张麻子说:‘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只是懒得言尽,仅复述了审案之初的一番言语,叫藤泽自己思量。

藤泽细一思量,茅塞顿开,望向暮青时,眼中的明光忽似剑芒一挑,复又一收,作揖叹道:“木兄心细如发,在下佩服!”

暮青低头喝茶,不搭理恭维之言。

藤泽的目光却深深地锁着她,接着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了。木兄既然断讼公明,为何量刑时却又那般含糊?嫁祸和非礼之罪,木兄只道依律判处,为何如此含糊?”

“刑统律例繁杂,背不上来。”暮青自认为这是句大实话,故而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藤泽却愣了半晌,回神之后放声大笑,笑罢摇头说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对木兄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如非眼下不是时候,真想与你义结金兰!”

嘴上说着这话,藤泽的目光却似深潭——州试这等场合,小案比大案难审,审不清楚必取其辱,审清楚了理所应当,故而算得上吃力不讨好。可这一桩偷鸡案,愣是叫木兆吉讨了好彩,从一开始法眼识贼,到州试上公然大睡,再到那令人叫绝的拍案一怒,若说此人是个草包,他绝不相信!可此案审得精彩,却判得含糊,此人智计过人,却又糊涂过人,那不熟刑统之说也不知可不可信。他方才本想借那几问之机刺探木兆吉的深浅,却发现他不答话还好,答了反倒叫人看不透了。

藤泽审视了暮青一阵儿,见她稳稳当当地喝着茶,忽然便欺近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木兄方才当真睡着了?”

暮青抬起眼来,似真似假地道:“不养足精神,怎么看藤兄审案?”

藤泽一怔,随即笑意深了些许,颔首应道:“好!定不负木兄所望!”

……

一个时辰说快也快,午时一过,庆州最后一场州试开考。

藤泽信步行出公堂,天青云淡,画柱朱瓦,真真儿衬得人如玉树,丰神俊朗。

藤泽乃藤族族长的嫡长孙,图鄂当今的两大才子之一,不仅出身尊贵,他担任永定县县祭的这几年里更是颇得民心。此番神官大选,藤泽掌权的呼声颇高,一入座,州衙内就静了下来。

公堂内,暮青把茶盏搁去一旁,等着听藤泽审的会是桩什么案子。

藤泽审阅案卷同样颇快,也就一刻的工夫,他便将案卷一合!

庆州百姓把心一提!这么快?不会又是桩偷鸡摸狗的案子吧?

这时,却听藤泽沉声道:“尸体何在?抬上前来!”

尸体?

看客们无不怔住,州试择选的案子皆为疑案,发于数月之前,纵有命案,死者也早已安葬,哪能见到尸体?

可皂吏竟应是而去,少顷,果然抬来了一具尸体!

尸上盖着白布,打公堂前经过时,一只黑紫的手从白布下露了出来,那手紧握成拳,手臂上花纹密布,打眼一瞧,颇似篆文!

“……”雷击纹?

论验尸,暮青的经验是何等的过人,一眼就认出了尸身上的雷击纹,但正因如此,她反倒生了些许疑色。

这时,看台上已经骚动了起来,庆州百姓虽不解为何此案有尸可验,但无人不爱瞧这热闹,一时间,后方不乏起身张望的,人潮往前推了推,又推了推。

只见皂吏将白布一揭,一具赤身男尸赫然现于人前!男尸头发散乱,面目灰黑,一时间看不出是谁,只见其遍体焦黄,喉咙至前胸上花纹密布,似藤非藤,似字非字,鬼雕神刻一般!

“……啊?那那那、那是……天、天书!”

“神罚!神罚呀!”

看台前方的百姓忽然指着尸体惶恐地喊了出来,人潮顷刻间便低了下去,山呼祖神之声,声声震天。

藤泽来到尸旁,面色肃穆,提袍而跪,九叩之后缓缓平身,竟然当众验看起了尸体。验尸乃是贱役,神庙里有验官专门负责此事,贵人们从不近尸身,藤泽竟亲自验尸,见者无不诧异。只见他沿着尸体的颈部、前胸和手臂逐一察看,这些部位皆有天书文字,与其说他在验尸,倒更像是在研看天书。

萧长老面色一变,阁楼上起了窃议之声。

“你们瞧,藤县祭可是在研看天书?”

“天书出自圣典,圣典遗失已久,藤县祭怎能参透天书之文?”

这时,忽见藤泽把头一抬,稍加深思,便面色沉肃地起身回到了法桌后。

一入座,藤泽便拍响了惊堂木,“带涉案众人!”

人声霎时归寂,天书降世,百姓跪着观审,只见皂吏领来了四个身穿囚衣的老者、一个疯癫妇人和四个灰衫下人。

“那不是马家的族长、族公吗?”

“藤县祭审的竟是马家窑案?!”

看台上骚动再起,马家窑案是庆州新发的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马家乃庆州的富商大贾,族里不仅做着绸缎庄、茶铺、酒楼和客栈的生意,还在城外办有窑场,烧陶制瓷,可谓家大业大。

三年前,马家窑里烧制出了新瓷,轻细如玉,釉色如霞,珍美无比。马家将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遂命马家烧制出一套珍瓷进贡给中州神殿,后得名庆瓷。

这庆字可不仅仅有庆州之意,亦有喜庆祥瑞之意,庆瓷成了贡瓷,马家一时间风光无两。

因神官大选将至,去年底,马家奉神殿旨意烧制庆瓷,贺新神官与新圣女的大婚之禧,却不料腊月底的一天夜里,一口大窑忽然之间塌了!

一只绘有祖神飞升图的落地瓷瓶被砸毁,事故惊动了州祭,州祭亲至马家窑察看,不料吏人不仅从坍塌的窑里挖出了被砸毁的瓷瓶,还发现了一具烧成黑炭的尸体。

马家窑里并无窑工失踪,尸体身份不明,州祭一怒之下将马家窑里的人全都下了大狱。

州祭审案不同于今日州试,百姓旁听不得,只知案发次日,州祭就再次到了马家窑,皂吏们从一处废弃的老窑底下掘出了成堆的焦尸!

尸骨多已焚毁不全,断肢碎骨在坑中一层层地码放着,皂吏足足挖了七八尺,才把尸骨都起了出来。验官苦苦看验也验不出这些受害之人被焚时是死是活,也数不清死了多少人,更辨不出死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人想起城外这几年总有良家少女失踪,起初大家伙儿都猜测是匪帮所为,直到马家窑案发,才有流言说那废窑底下的人都是这些年里失踪的良家少女,足有上百条冤魂。

州祭下令拘拿了马家族长、族公和掌管马家窑的二少爷马海,差重兵将马家族人囚禁在府邸,而后不仅封了马家窑,连马家族人开的绸缎庄、茶庄和客栈等铺子都一并查封了!贡瓷出了这等事,众人都说马家怕是要株连九族,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竟然就此没了消息。

莫非是此案不吉,要等到神官大选过后再审?

正当庆州城的百姓都这么议论之时,这案子竟然出现在了州试上!

公审!

看台上顿时掀起一阵声浪,庆州百姓兴奋地伸长了脖子,连惊见神罚的惶恐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们瞧,那疯疯癫癫的妇人是谁?”

“看不出来了?马家的大夫人啊!听说她被禁足在庄子上的庵堂里,没关多久就疯了。”

“唉!她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她害死亲夫,马家窑能落到二房手里?要是当初不落到二房手里,兴许就不会有这桩案子了。”

“马家也算仁义了,别家娶了这等恶妇,定将她家法处死了,马家只将人关在庵堂里,供吃供喝,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谁说不是呢?娶妻当娶贤,娶个恶婆娘,真是能害夫家一族!”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马家大夫人被关在庵堂里,案发时,马家窑早就是二房在掌事了,藤县祭要审此案,为啥要传唤大夫人?她能与这案子有啥干系?”

众人一听,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不由都纳着闷儿望向高台。

这时,马家的族长、族公们已相互搀扶着向藤泽叩了头,几人皆已年迈,又在州牢里羁押了数月之久,今日重见天日,精神已大不如前。

马家族长不待藤泽开口,便先禀道:“县祭大人明鉴,庆瓷是二房烧造出来的,自那之后,窑场就由二房管着,二房因怕秘方泄露于人,素日里连族长、族公们都防着,草民很少去窑场,委实不知那窑为何塌了,更不知废窑底下的事啊!庆瓷乃贡瓷,就是借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玷污神殿,将族人们的性命视如儿戏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三位族公纷纷叩头称是,附和之声尚未落下,便听一道刺耳的笑声传来。

马家大夫人发髻散乱,神态疯癫,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此时的场合。

族长回头斥道:“你笑什么?你害死亲夫,马家好心留你一命,而今见到马家落难,你心里竟还高兴?真是恶妇!恶妇!”

一位族公也骂道:“你过门不到半年,马兴就暴病身亡,扔下窑场的烂摊子,叫二房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来!要不是你,马家会遭此大难?扫把星!”

妇人听闻骂言,笑声愈发刺耳,双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人,青天白日,那目光竟鬼气森森的,“呸!老不死的!我恨老天无眼,竟只劈死了马海,没把你们一起劈死!”

那族公被唾沫星子呸个正着,一顿猛咳,看台上嗡的一声!

“啊?那遭雷劈的是马家二少爷?”

“他不是被关在州牢里吗?啥时死的?”

“他遭了天打雷劈,那……那就是说,马家窑里的那些焦尸真是他做的恶?”

就在百姓窃议之时,忽听藤泽道:“说得好!天降雷罚,自古罚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本县传唤尔等之时,既然说‘带涉案之人’,尔等就皆在罪人之列!可知三日之前,雷罚为何只惩戒了马海一人?”

此话犹如春雷,不仅惊了马家上下,就连疯疯癫癫的大夫人都止了笑声。

藤泽一没问案,二没请神证,言外之意却已知晓案情,百姓皆看不破,阁楼上的贵人们却隐约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萧长老铁沉着张老脸,目光慑人。

景子春不着痕迹的往公堂里瞄了一眼,暮青稳稳当当地坐在公堂里,面不改色,心中对藤泽今日要耍的把戏已然有数。

果然,藤泽义正辞严地道:“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身受雷罚,魂不超生,自悔赎罪,方入轮回!上苍怜惜万民,哪怕是作恶之徒也会给予百日恩赦,令其思过自悔,尔等却罔顾上苍怜恤,百日已过,仍不肯悔罪!上苍降下天雷,惩戒罪首以儆效尤,之后再宽限三日,尔等却还在罔顾上苍恩德!既然你们死咬着不招,那就由本县替你们说!”

说罢,不待人琢磨,藤泽便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喝问道:“马家族公三人!马海乃纨绔子弟,其堂兄马兴死后,他欲夺窑,便给你三人各使了千两银票,你们便在族里为其说尽好话,求族长将马家窑交给他代管,是也不是?”

马家族长显然不知此事,听闻此话下意识地看向族公三人,却见藤泽目光如铁,往他身上一落!

“马家族长!庆瓷的烧造秘方压根儿就不是马海钻研出来的,而是马兴!是也不是?马兴生前刚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便暴病而亡,方子也就此成了秘密。你怀疑马兴之妻覃氏知此秘方,又知马海手段狠辣,便将覃氏关去庄子里,又将窑场交给马海代管,任由他对覃氏用尽手段,而你却故作不知!你身为族长,何人掌管家窑对你而言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谁能为马氏一族谋得荣华富贵!”

族长登时惊住。

藤泽目光一转,扫向下人当中,话音陡然一沉,“长随长富、长贵!你二人跟随马海多年,他是如何折磨寡嫂的,为了烧造庆瓷,又是如何唆使你二人劫杀良家少女祭窑的,还不从实招来!”

两个长随啊的一声,惊声却被淹没在了看客们的骚动声里。

“那废窑底下埋着的真是那些失踪的女子?”

“祭窑是咋回事?”

“藤县祭咋知道这些事的?”

“嘘!都别吵吵!听不见藤县祭说话了!”

这时,藤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马海恶事做尽,罪孽已书于天书之上!雷罚当夜,本县夜梦圣典,今奉神谕公审此案,方才所言是不是实情,尔等心中各自有数!剩下的,你等是自己招,还是要本官代天传谕?”

此话和着内力,若鼓击春雷,直破沧溟,惊得四方之声刹那间退去,闻者如遭雷轰!

萧长老猛地起身,凭栏下望,面色大变!

景子春故作愕然之态,与身旁的接引使们低声议论着,眼底却浮起几分讥诮神色。

圣典与圣器重现之日便是转世之子复国之时,此乃图鄂民间流传已久之言,可两百余年来,任神殿如何苦寻,两件圣器都没有现世的迹象,更别说什么转世之子了。可值此神官大选之际,藤泽竟公然说自己夜梦圣典,得了天书秘传。

按神话传说,这虽不足以说明藤泽便是转世之子,但尚在州试,他便夜梦圣典,奉神谕行事,这岂不是在暗示自己便是天选之子,是下任神官?

这些年来,眼见着两件圣物难以寻回,圣女便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借景家之力在南图朝中和图鄂国内散布圣子之说,说三殿下是神族与皇族之后,乃天定的复国血脉。轮回转世毕竟是神话之说,血脉之子却真有其人,故而对两国朝廷当中的复国派而言,奉三殿下为主更为务实些。

想来是岭南的刺杀计划失败之后,神官怕三殿下一旦回国,两国朝中日渐壮大的复国派就会成为三殿下的根基,所以他心急之下才等不到天选,便命藤泽以夜梦之言暗示百姓他是天选之子。

至于马家窑案,事涉恭贺新神官圣女大婚之禧的贡瓷,如非神官授意,庆州州祭有几个胆子敢拖延不办?而案发至今已百日有余,想撬开嫌犯的嘴有的是手段,今日才公之于众的案情未必就是今日刚审清的。

但朝事岂是马家人能想得通透的?马家上下被内力震得肝胆俱颤,三个族公心防大溃,当即就招了。

三人争抢着道:“县祭大人明察,草民……草民三人是收了二房一千两银票,帮其在族长面前说好话,可庆瓷之事真是半点儿也不知情啊!”

族长叩了几个响头,也招了,“回县祭大人,草民身为族长,自然以一族昌盛为己任,覃氏气死亲夫,按族法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容她活命,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秘方。草民起初也有恻隐之心,心想马兴夫妻不和,他未必会将秘方告诉覃氏,可……可总得试一试吧?覃氏刚烈,明明是她气死了亲夫,却死咬着不认,还怀疑马兴被人下了蛊,闹到州庙去替夫伸冤,后来验官在尸身内没引出蛊虫来,又说马兴面色黄白、遍体无伤,确是暴病身亡,这才定了她的罪。因为此事,覃氏与族人势同水火,草民把好赖话都说尽了,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秘方。正巧此时族里议事,族公们都提议由二房代管窑场,草民知道马海手段多,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马海狼子野心,问出秘方后竟没报知族里,偷偷摸摸地烧制出了一批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大人命马海监窑督造新瓷,新瓷得赐庆瓷之名后,马海就成了族里的大功之人,族窑由他掌管着,纵是草民这个族长也不能多问窑中之事,所以祭窑的事草民是真不知晓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马海的长随长富也磕磕巴巴地道:“禀县祭的大人,小的二人不敢不听少爷的吩咐啊!少爷毒辣,曾把大夫人的陪嫁丫鬟给、给活活地祭了窑,小的二人跟在少爷身边,知道的太多,怕遭他毒手,只能听他吩咐,扮成山匪劫杀良家少女。那庆瓷……那庆瓷釉色艳红,全是因为人血呀!那些少女都是先被割喉放干了血,再扔进坑里祭窑,她们的血泼在那瓷坯上,那气味儿真是……这些年里,死了足有百来人,小的夜里梦见冤魂索命,那些姑娘的脸哟,全都惨白惨白的……”

长富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看台上静悄悄的,午后日暖天青,州衙内却似有风回荡,叫人脊骨生寒。

“覃氏。”半晌,藤泽打破了沉寂,问道,“你的陪嫁丫鬟可是被马海所害?”

“县祭大人不是夜梦神谕了吗?是与不是,天书里没写?”覃氏痴痴地笑着,眼神如一潭死水,幽幽地问道,“大人可知民妇之夫是怎么死的?”

“你丈夫是被人谋害,并非暴病身亡。”藤泽面色悲悯,道出之言令马家人错愕不已,“长福、长友!你二人身为大房的小厮,却受二房唆使,在马兴的饭中下了蒙汗药,待其昏睡之后,将其淹杀于石灰水中,而后又栽赃嫁祸!其中因由,还不如实供来!”

马家共被传唤了四个下人来,藤泽先前只道出了马海的长随之罪,众人被马家窑案的真相所惊,一时间都忘了仍有两人罪名未定,此时经藤泽提醒,众人非但没回过神来,反倒懵了。

此时,大房的两个小厮已然全无侥幸之心,听见藤泽点唤,便倒豆子似的招了。

长福道:“县祭大人明察,小人……小人的确受了二少爷的唆使,他给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教小人用石灰水淹杀大少爷!小人起初不敢,他说……说这法子是豆腐坊的掌柜口传的,那人姓……姓吴!对!是姓吴!吴掌柜的说,用石灰水淹杀人,人死之后会面色黄白,跟暴毙一样,验官查验不出!大少爷和夫人不和,时常争吵,夫人隔三差五的往娘家跑,二少爷就教小人在夫人回娘家后动手,说只要趁此时机,族里就会认定大少爷是因与夫人争吵而被气死的,不会怀疑旁人!那天,大少爷和夫人又争吵了起来,夫人哭着回了娘家,大人爷心情不好就打骂小人,小人就、就……就一时冲动,听从了二少爷的吩咐。”

长友道:“大人,大少爷是个暴躁脾气,莫说下人们动不动就挨他打骂,就连夫人也时常受气。他醉心于制瓷手艺,常将夫人冷落在府中,二少爷偏又是个好色的,那日趁大少爷不在,竟想对夫人不轨,幸亏小的听见了夫人的叫喊声,闯进去救下了夫人。可大少爷回来后,非但没给小人赏钱,反怪小人撞破了家丑,自那以后,每与夫人争吵,小的二人都会遭殃。小人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昏了头,犯下了杀人之事。”

“……什么?马兴竟是你们杀的?”马家族长族公等人错愕不已。

覃氏也惊愕地看着两个救过自己的下人,喃喃地道:“是你们……竟是你们……”

长福、长友不敢看覃氏,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大夫人,小的二人对不住您,可……可我俩一时冲动杀了人,事后实在不敢认罪,您背了杀夫之名,我们也知道您受苦了,望您看在小的二人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别太怨恨……”

“我不怨,不怨……”覃氏噙着泪,失了魂儿般。

“谢夫人大人大量!”长福二人大喜,好言哄道,“夫人慈悲心肠,望夫人念在小人们救过您的份儿上,帮小人们求求情……小人们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不怨,我不怨……”覃氏口中喃喃着,竟还是这话。

长福二人抬头瞄去,见覃氏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往日的神采,那眼里噙着泪,却攒了万剑似的,利可穿心!

长福二人一惊,覃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长福的脸上登时添了五道血痕!

“我不怨?我如何能不怨!你们可还记得萍儿?可听说过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二房那畜生扔进窑坑里活活烧死的!我自打过门就受尽冷落,夫君痴心旁事,连我险被欺辱,他都因怕颜面有失而不肯告去族里,他在外头要脸,在屋里却拿我撒气,还不如一个丫头知心!我好后悔,我该放了萍儿的,却因贪图有个说话的人而把她带到了庄子上,一念之差,她死得那么惨……那畜生好色成性,在府里就敢欺辱我,到了庄子上更肆无忌惮,他打萍儿的主意,萍儿抵死不从,一头撞在桌角上,他竟命人将她扔进了窑坑里!我以为她死了……以为她撞死了,没想到她只是晕了过去……她在窑坑里醒了过来,她叫我夫人,求我救她,可我被那些个爪牙按在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往外爬,浑身都是火,听着她在火里喊我夫人……”覃氏捶着心口,泣不成声,惨烈之言如刀,刀刀戳人心窝。

州衙上下静悄悄的。

半晌,藤泽悲悯地问道:“所以,你就报复马海,告诉他烧造庆瓷需活人之血,诱他杀人害命?”

覃氏仰天大笑,恨声说道:“我不仅要报复马海,我还要马家一族陪葬!我告诉马海,马兴早就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了,之所以久未开窑,是因为那釉色要想艳红夺目,得泼未嫁少女之血,所以他才犹豫不决。马海信以为真,他命长随劫了个女子回来,当他按方子成功烧造出新瓷之后,就对我再无半点儿怀疑。这三年来,我任他霸占,帮他出主意,把我自己和他捆在一根绳上,他慢慢地对我放下戒心,以为我后半生只能依附于他,却不知我一直等,等那窑坑下的尸骨越埋越多,等马家为新神官即位大典进贡庆瓷的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那天夜里,我把马海灌醉,趁他熟睡偷了钥匙溜进窑场,在窑工们喝的水里偷偷地下了药,寻机会砸了那窑!果然,此事惊动了州祭大人,马家上下都成了阶下囚,就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可我又没逼马海去杀人害命,仅他欺骗神殿之罪就足以株连马家一族!”

覃氏笑得欢畅,惹得马家族长大怒,得知真相时的一丝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我是疯了!从萍儿被害的那一天,我就疯了!我是被你们马家人给逼疯的,所以我就叫你们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儿!这是马家欠我的!”

“可那些被祭窑的女子却不欠你的,她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于心何忍?”藤泽问道。

覃氏闻言竟笑了声,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嘲弄与决绝,“县祭大人身为男子,又出身尊贵,怎知女子之不幸?鄂族女子生来就苦,我是欠那些姑娘,可她们死了也好,早早投胎,再世为人,也许来世不会再为女子。县祭大人既然怜惜她们,又能夜梦神谕,何不在祖神面前替她们请个愿?愿她们来世做个男儿,若为女子,莫再生于鄂族。至于我,我宁愿永不超生,也不愿再受这人间之苦。”

覃氏全无悔意,更有辱国之言,求死之意已再明了不过。

藤泽与其相视半晌,悲悯之态渐渐淡去,寒声道:“马家窑掌事马兴,弑兄辱嫂,背离人伦,劫杀无辜,泯灭人性,为图荣华,亵渎神殿,罪当鞭尸焚首,挫骨扬灰,坐其九族,以儆世人!马家大妇覃氏,本是不幸之人,却为报私仇,欺人害命,公然辱国,毫无悔意,判其剐刑,曝尸祭窑,以慰冤魂!马家仆从四人,劫杀无辜,图财弑主,判斩示众!另拘拿豆腐坊吴掌柜,查其是否有过害命之事,若无,判其教唆杀人之罪,若有,二罪并罚!”

啪!

一声惊堂木响,马家窑案就此审结。

公堂里,暮青喝着茶,眉头都没抬。

这案子尚有疑点,覃氏被囚禁在庄子里,下到窑工们饮水里的药是从何处得来的?且烧制贡瓷不容有失,即使假设那夜干活儿的窑工们同时饮水、药效同时发作,给了覃氏动手的机会,她一纤弱女子,抡锤砸窑岂是轻易之事?窑场夜里定有巡逻的,都没听见声响?竟然直至窑塌都没赶来,真是怪事一桩。

覃氏必有同党,藤泽未必看不出来,但他很聪明的没问,不是因为他怜惜覃氏,而是因为他不能问。他说他夜梦神谕,能解天书文字,那他就该知道一切的案情真相,倘若他追问同党,而覃氏宁死不供,那夜梦一事岂不自露破绽?

夜梦神谕自然是无稽之谈,所谓的天书也不过是雷击纹罢了,人在遭受雷击时,皮下血管麻痹扩张,伴有血液渗出,所以会在颈、胸、肩、臂、腋下、肋腹侧、腹股沟和大腿等处形成形似篆文的痕迹,即雷击纹。

但马海并不是死于雷击,也不是死在三天前。

雷击死者,皮肤发黑,肌肉松弛,十指张开,目鼓口开,头发焦黄,且雷击时因空气压缩,会导致机体机械性损伤,如颅骨粉碎、脑、肝肺破裂,甚至手掌皮肤与肌肉分离,皮肤紫红而肌肉无损。可皂吏抬着马海的尸首从公堂前经过时,白布下的那手死死地握着,皮肤观之也无发硬紧缩之感,最要紧的是,雷击纹在尸身上存留的时间通常只有一日左右,而藤泽却说人是死在三天前的。

所以,压根儿就没什么天雷罚恶,案发至今百日有余,州祭有的是时间查察此案,马海极有可能早就招了,只是今日之前才被秘密处死,尸身上的雷击纹是作伪画上去的。

看来,神官的胜算并不如料想中的那么大,不然他不会急成这样。

算算时日,边境上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入神殿了,不知神官会有何对策。

暮青正想着,公堂侧厅的门开了,一群贫苦百姓悲哭着走出,结伴上了高台,一看见覃氏就口喊毒妇,叫打叫骂,场面顿时大乱!

皂吏们急忙拉开愤怒的苦主们,藤泽缓缓地起了身,苦主们见了纷纷大礼叩拜,“草民们谢县祭大人做主!”

藤泽温和地道:“苍天在上,本官何德何能受此谢意?众乡邻当谢苍天有眼,祖神庇佑!”

“要是县祭大人无德无能,咋能代传神谕?”

“大人就是祖神转世,普济万民来了!”

“真凶是大人审出来的,大人就是草民们的恩人!望大人受草民们一拜,盼大人天选得胜!”

苦主们七嘴八舌的说罢就一窝蜂的叩拜,不待藤泽吭声,人群里就有人开始起哄。

“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声音起初不高,三五声后,看台上也起了附和之声。

一时间,百姓高呼得胜,声浪大如雷霆,势极雄豪,颇有吞天沃日之气!

阁楼上,有人抬头望了望天,见云聚于东,乘风奔涌,斜阳尚未西落,就已有风悄起了。

暮青饮尽杯中冷茶,抬手抚了抚衣襟,神甲之上,衣襟之下,图鄂圣器妥善地收放在她的心口。一道梆声响起,州试结束的声响被掩盖在了呼啸的得胜声中,她站起身来,行出公堂,率先出了州衙。

……

三日后,州试放榜,不出所料,藤泽位居榜首,木兆吉居次,司徒峰居末。

这州榜一放,庆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又热议起了州试时的十桩案子。

最大的案子莫过于马家窑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代天审案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藤县祭摘得榜首实至名归。

最小的案子莫过于张庄偷鸡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在州试上公然睡大觉的人也是头一回见,埋头睡了一觉,还能把一桩偷鸡案审得那么精彩,木县祭居次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坊间这几日都在传,说藤县祭既已夜梦神谕,定是天选之人,新任神官非他莫属了。

自各县学子来到州城起至今已有小半个月,明日一早,三位高中州榜的州试生会同三司长老及接引使等人启程前往神殿参加殿试,落榜的学子或各自返乡,或自行前往中州与各地学子相聚,辩议当今朝局,等待殿试放榜。

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就此在州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该轮到中州热闹一些日子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晨,殿试生的仪仗在庆州百姓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向南,走了四五日,越走越偏离官道。

——仪仗所去的方向根本就不是中州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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