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了外面衣服破了拿什么去补?你以为现在外面还有裁缝铺子开吗?”
外面当然没有裁缝铺子了,什么铺子都没有了。
许多条街空的像坟场,静哑哑的没有一丝人烟。
但是,这座城并不是空了。
在一些狭小的巷子里,一到黄昏时,不早也不晚,就是天还没有黑也没有亮的时间里,巷子里就会冒出人来。他们出来捡垃圾,想方设法买一些东西,或是开张做一点生意,赚一些钱,替自己家人找些口粮。
百姓们都是很精明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
虽然并没有人什么人这么讲过,但是一个耳语在静静的流传起来。
——他们说日本人要抓人做壮丁,抓人去当兵。
祝玉燕在听到这个流言时还特意询问苏纯钧,可是他说日本人现在还没有光明正大的出来,所以并没有开始抓丁。
“或许以后会抓,不过现在还没开始。”他说。
祝玉燕:“可是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日本人要抓丁了。”
代教授替她解惑:“并不是日本人开始抓了百姓们才知道,而是历来战胜者都要在当地补充兵力,抓丁是惯例。百姓们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但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古来有之的事。”
哦,她懂了。
并不是日本人现在就开始抓了,而是百姓们已经发觉,日本人打赢了这场仗,他们根据经验,猜出日本人要开始抓丁了,于是他们提前放出流言来——提醒大家,要小心啊。
城里再次出现了流民潮。
百姓们三三两两,或是一家一户,拖家带口,抱着包袱推着车,车上坐着老娘与还在吃奶的孩子,开始漫无目的的逃走。
往外是出洋。
码头上的船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
以前还假模假式的写一份合同,言讲是请中国人出海去工作。现在已经省了这一步,递上来的就是一份欠条,要你自己写上名字,写上欠款数额,按上手印才许你登船。
因为你肯定是没有钱买船票的啊,船运公司做好事,允许你欠着船费上船,还要替你包找工作,是不是个大好人呢?不过大好人也是在做生意,所以需要你先写个欠条,把船费还清,再赚的钱就是你自己的了,就可以寄回来给家人老小买米买盐吃了。
像这种欠条上都会有一条,言明假如此人登上船后因为水土不服,痢疾或意外等其他原因死在了外面,船运公司是不会赔钱的。简称死了也白死。
这些合同上的花招普通百姓可能看不明白,他们或许大字都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按手印,当然不可能看得懂合同上的条款,但这座城里的有识之士却不会看不懂。
之前由于政府扫黄而倒闭的报社,有几个已经偷偷又开了门,悄悄写一些警醒的文章售卖。
其中就有对这样的合同的批讲和大加斥责。
代教授看了也拍案叫绝,趁着学校里的油墨机器还没收起来,自己也写了几篇小文章,偷偷印出来,跟几个男同学上街散发,天黑出门,天亮才回来,好像做贼。
祝女士胆大包天,悄悄跟着一起去,没两回就被张妈发现了。
张妈不敢声张,裹着毛线衣站在小红楼后门那里等,等到天蒙蒙亮,才看到代教授和祝女士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回来,像两个出去偷情的少年少女,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亮有神。
张妈攒了一肚皮的责骂都咽了回去,还替这两个人煮姜水喝好驱寒。
因为这个,张妈好几天都说:“快走吧,快走吧,走远了就不用老替他们担心了。”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走的张妈也改变了态度。
可能是某种预示,一切都顺利了起来。
一部分老师和家眷装成流民,跟在流民堆里混出了城。
流民不出洋的,都往内陆跑。
代教授假装是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留出了一下巴的胡子,伪造了许多个国家的文件和证明,在火车站买到了车票,用美金包下了好几节车厢,成功的将一部分学校的物资送了出去。
码头的玉米也借机取了回来。苏纯钧帮着开了条子和通行证。代教授又伪造了好几份通行证,英国的法国的俄国的都有。祝玉燕想方设法从酒井老师和小林老师那里看到了日本的通行证长什么样,回来画了下来,代教授也伪造了一个,以防万一也带上了。
祝玉燕在酒井老师那里学会的做和服技术也派上了用场,她跟张妈一起做了好几条和服裙子,男式的女式的都有,这也全都给祝女士带上。
以防万一。
似乎东风已到,只欠出发了。
日本学生还没有发现,但也瞒不了太久了。
唐校长认为到了春天,日本人一定会要求学生们都回校上课,这时他们就会发现大部分的学生不是回家过年,而是逃走了。
“必须要走了。”唐校长站在校长室的窗户前,窗前的这棵树已经掉光了叶子,那叶子还是绿的,就在寒风中僵直的掉下去了。
唐夫人在身后叫他:“你看我这么穿行不行?”
唐校长回头一看,见表姐没有再穿旗袍,而是换了一身旧棉布做的短袄,下面是一条肥肥的裤子,为求逼真,衣服上还有几块补丁。
唐夫人不好意思的摸了一把头发,说:“唉,这么穿太显老了,我都快像你妈了。”
唐校长笑嘻嘻的过去搂住唐夫人说:“那我就叫你妈吧,妈,儿子扶着你。”
唐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多少离愁都被他给闹没了。
“你这个坏东西。”唐夫人笑着说。